作者徐江伟

文言文最初表达的是什么语言？是中原农耕汉民族使用的语言，还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语言？这是重大的历史问题，一个关乎华夏文明起源“原理”的学术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笔者以为，不可一味去迎合大众的口味和心理需要，应该让文物说话，用事实判断，这是求真求实的文明史研究者应有的态度。

中国范围内，及至今天仍然存在两大不同语系的语言，华夏文明起源过程中情况必定也是如此。中国南方原始分布着的农耕民族的语言，与北方游牧民族的语言，最大的区别是有不同的语序，互为“倒置”语言。

古羌藏语和阿尔泰语的谓语动词（包括判断词）一律都放在句子末尾，词组也一样，例如：汉语说“吃饭”，北方游牧民族一概说“饭吃”，汉语说“骑马”，阿尔泰语必是“马骑”。这就是两大语言所拥有的不同的“基因密码”。

临汾翼城大河口霸国墓地M1017出土的青铜簋及铭文拓片

这个“霸国”不见于任何史书的记载。墓地发现于山西南部翼城县东6公里处的山坡下，位于两河交汇的高台地上。出土文物显示，霸国非常古老，至少殷商末期就已出现，存在于整个西周时代，一直延续到春秋早期。葬俗和器物都带着鲜明的殷商文化的特点。

翼城地区是史书记载了的“晋国”的核心地带，不知道霸国与晋国是什么关系。但晋国肯定是后来才出现的，很可能经历了先依附于霸国，而后取而代之的过程，所谓“晋国霸业”可能由此而来。霸国墓地中墓葬超过2000穴，附近的晋国墓地只1200多穴，数量也在显示霸国存续的时间要比晋国长。

上图青铜簋（guǐ）出土于一座高等级竖穴土坑墓中，其二层台四壁带有11个壁龛，内置漆木器等物，共出土1000多件青铜器、玉器、原始瓷和陶器等物。这个青铜簋的底部和盖内都有“霸中乍旅彝”五字铭文。

这个铭文所以值得重视和分析，因为这种句式的铭文在商、周时代最是常见，不是成篇的话，几乎都是这样两行字，只不过会稍加增减而已。此铭文明显是两句话，“霸中乍”和“旅彝”。

第一句“霸中乍”，意为“享祭霸中”。此“乍”是谓语动词，金文一概画作牛羊肋条肉之状，因为是牛羊身上最好吃的部位，故用来享祭祖先神灵。“乍”是后来出现的“胙”和“祚”的本字。用作动词的时候，就是“用肉享祭”。今天的藏语仍然把“吃”叫作“za”。这个“霸中乍”是典型的倒置语序，按照汉语语序应写作“乍霸中”。

这“霸中”是霸国开国祖先的名号，也是霸国的一个王号。基于原始苯教观念，现任国王都被认为是前代某国王的转世再生。这“中”是“最大、为首、居中”的意思，是“霸”的定语。定语后置是藏语的特征。在藏语中表示大小、等级、颜色之类的定语要置于中心词之后，例如，藏语把象雄叫作zhang-zhong（璋中），就是“中璋、璋中之璋”的意思。游牧民族自古就以部族国家联盟的形式存在，各部族都有自己的“霸”，就像匈奴各部都有自己的单于一样。而“霸中”就是“最大的霸、霸中之霸”。

但这个铭文的传统解释是，此青铜簋是叫“霸仲”的墓主人制作的，他排行老二，故称“仲”。笔者以为，这样的解释是完全错误的。因为有“霸中”字样的青铜器不止一个，出土于不同的墓葬，难道都排行老二？或者是同一个人制作？在华夏文化中，整个国家都被看成是君王的私产，可由其任意支配，他怎么可能在乎一个青铜簋，在上面明确标注是他的财产呢？并且，贵为君王，他根本就不会去干这种制作之类的下贱苦活。

第二句“旅彝”，这是“霸中乍”的直接目的。因为按照古人的思维方式，“霸中”已成在天之神灵，作为子孙不管做任何事情，都要先召唤祖宗，求得神灵的许可，否下一切事情都是做不成的，甚至可能遭致大祸。

“彝”的本义是献祭、增益。“旅彝”就是“益旅”，通过某种献祭仪式，提振军威，克敌于未然。“彝”作为谓语动词用，放在宾语“旅”（军队）之后。按照汉语的语序，应该写成“彝旅”。

如此这种有颠倒语序的词汇，也大量残留在了文言文和古名称中。例如“肉食者鄙”，汉语语序当是“食肉”。又如唐代长安城中，负责巡捕的官员叫“贼曹”，按照汉语语序应是“曹贼”（“曹”与“剿”同义），这是唐皇族原本说说明语言的一个佐证，因为同样的官职在汉代叫“捕贼掾”。

出现在甲骨文中的字符都是残留，即使字符较多的，也是片段，也无法肯定它是否完整。在成篇的商周铭文中情况也如此，常有一些字符无法释读。我们很难用这种不完整的句子来判断它语序。但上图铭文就不一样，它是完整的，表达着一个完整的意思，可以从中确定所表达的语言属于哪一个语系。

有人曾这样反驳说：汉语也有倒置语序！某某方言就有倒着说的！但仔细分析他们所举的例子，其实并非真的是倒置语序。例如，广东话把“你先走”说成“你走先”；把“给我一支笔”说成“给支笔我”；把“电梯比爬楼梯慢”说成“电梯慢过爬楼梯”等，所有谓语动词还都在宾语之前。

那么，说古代阿尔泰语的霸国统治者从何而来？笔者以为，考古发掘已经给出了明确指向。墓地中的头绝大多都是朝西的，只有极少量是头朝东的，仅有4座头朝北。死者头颅的朝向对古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在原始苯教观念中，人死后要回到祖先之地去，而死人是不会回头看的，头的朝向一旦搞错了就回不了从来之地。他们这个“西方”，指向的正是青藏高原的东北缘。

至今，在青藏高原东北缘，还有“阿坝藏族州”。藏语的“阿坝”（རྔ་པ་ 拼音转写nga ba）乃是尊称。这“nga”原本是奴隶、贱民的自称，此外还有“人头、人口、尾巴、鼓”之类的含义。而“ba”本义是野猪，乃是君王的代名词。地名“阿坝”（阿壩）也是倒置语序，“ba”在这里作动词用，因此就是“人上人”的意思。我们确有理由推测，霸国统治者从今天的阿坝地区迁徙而来，古汉字“霸”的读音从古羌藏语野猪的读音“ba”而来。

从遥远史前时代起，从青藏高原深处涌出的游牧民族，通常都是顺着黄河北上，再沿着阴山向东，而后沿着太行山南下中原，以建立大大小小的奴隶制王国。这条迁徙扩散的通道是一直延用着的，同样的故事在一再发生。对这条与文明起源密切相关的通道，考古学家岂可不知，历史学家岂可不察哉！

附图：

商周铭文两则

左：“倗乍，義妣宝尊彝。”意为“享祭倗，義妣用此金尊献祭。”献祭的目的与“義妣”有关，金尊为她的祈求而制作。

右：“非姆乍，母戊彝。”意为“享祭非姆，母戊用此献祭。”献祭的目的与“母戊”有关。这个“非姆”应是女性始祖的名号，“母戊”是指君王的母亲，在先王众妃子中排位第五。序数（戊）后缀，藏语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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