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大清国籍的“洋忠臣”
出处:《先锋国家历史》2009年第6期
作者:雪珥
华尔
1937年10月,侵华日军进占上海重镇松江。
一位名叫伯克的美国老人站在松江的城门洞迎接了日军,他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这群新的占领者:在这座古老的县城里,有一座墓和一个庙,请日军务必给予保护。这就是洋枪队首领弗雷德里克·汤森德·华尔的安葬和受祭之处。
带队的日军大佐很痛快地答应了老人的要求,并且表示:“华尔是个大英雄,我们日本人也崇敬他。”逃难的看坟人和庙祝很快地回到了岗位。但半个月不到,他们就被日军人杀害。日军在华尔的基地和祭庙里,到处都刷上了“大东亚共荣”,以及反抗英美、号召将白种人赶出亚洲的标语,引起了美国外交官的强烈抗议。
三年后(1940年),一位正在中国收集资料撰写华尔传记的美国记者阿本德,在上海受到了日军殴打,所有采访手稿被毁。这位记者事后愤怒地写道:“如果华尔晚生几十年,他一定会在蒋介石将军的麾下,率领部队狠狠地教训这些日本鬼子!”
被日本人切齿痛恨的华尔,在中国史学界中,似乎也不是一个光彩的人物。他头上安得最多的头衔是:美国流氓、刽子手和殖民主义者。但在美国,这个“流氓”却被普遍视为大英雄:一个为自己的信仰而不惜牺牲的伟大人物,一个为大清国而献身的国际主义者。美国记者阿本德为他所写的传记,题目就是《西方来的战神》,极尽推崇。
如果从词义上推敲。“流氓”(无业游民)一词显然是适用不到华尔头上的。他有着严格意义上的技能和职业——水手,从小就在船上四海漂泊,成年后就到处参加各地的战争。当他因缘际会地来到了大清国后,正赶上太平天国战争,受苏松太道(俗称的“上海道台”)吴煦的委派。组建洋枪队,保卫上海。
有关华尔的洋枪队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故事,早已汗牛充栋。但我们似乎很少注意到,为了参加这场“大清国内战”,华尔甚至不惜与英国人兵戎相见,并最终加入了大清国国籍,展现了罕见的对大清国的“忠诚”。
募兵
上海滩是个藏龙卧虎的人才库。1861年。当华尔要组建一个由专业水手和军人组成的团队时,也没怎么发广告。就应者云集,连英国舰队的现役官兵。也成批地开小差跳槽前往。
华尔的这个新团队,就是“洋枪队”,股东是苏松太道吴煦及以杨坊为首的当地富商们,其业务主营范围是保卫上海、抵抗太平军。
组建这个新团队,其实是上海的官绅们想拉着洋人抱团取暖、一起“过冬”:太平军打过来了,官军却望风披靡,偌大的花花世界,只能指望洋人们的雇佣军了。建立洋枪队,幕后并没有什么“阴谋”,西方国家那时并不想与太平军为难,纷纷宣布中立,指望着在清廷和太平天国之间左右逢源。英国的海军将领们甚至率领军舰访问了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向“天王”洪秀全猛抛媚眼。洪天王尽管沉溺于肉林酒池,但并没有丧失其作为一个造反领袖的直觉,他明智地宣称,只要洋人们保持中立,势头正猛的太平军将不侵犯上海。英美法等国领事馆向自己的公民们发出了严格的训令,要求他们务必严守中立,违者将受到法律严惩。
可上海富商们鼎力支撑下的洋枪队,资金充沛,银子的力量显然超过了对法令的禁忌。高薪之下,全上海但凡扛过枪的老外,纷纷投奔而来。更有意思的是,大清国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打败过英国人,此时却用银子差点瓦解了英国舰队,大量英国逃兵集结到了保卫大清国的旗帜下。华尔的猎头工作实在太成功了,英语世界中还因此诞生了一个新词“Shanghaied”。
风波
英兵大量跳槽,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很生气。何伯此前已经多次访问了南京,拜会了洪秀全。在英国人看来,维持上海的稳定是最重要的,他们如愿获得了太平天国不主动攻击上海的承诺。但华尔这支洋枪队。由一大帮子英美军官和菲律宾战士组成,不断地攻击太平军。英国军方当然要担心,这会激怒太平军。
显然,大英军官并没能阻止洋枪队的行动。逃兵们也不甘心放弃洋枪队的高薪。1861年5月19日,何伯本人干脆亲自带队,驾驶了四艘登陆艇,满载着英国海军陆战队员。全副武装地前往洋枪队的基地松江,准备武力抓捕跳槽者。
洋枪队的士兵们多是一群兵油子,如今手里端着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兜里揣着硬梆梆的中国银子,根本就不把何伯放在心上。双方举枪架炮,一场英国正规军和大清国英美雇佣军的冲突一触即发。
关键时刻,华尔站出来消弭了冲突,令部下们放下武器,打开松江城门,迎接美军进城。同时,他也下令洋枪队中所有英国和美国籍的士兵列队,接受何伯的亲自鉴定。
何伯毫不客气,指挥英军顺利地逮捕了29名英国逃兵。顺手也帮美国政府抓了2名美国逃兵。华尔虽非军人。但也算是教唆犯,也被一同捆绑而去。英军满载而归,俘虏们都被扭送到黄浦江畔的英国军舰上,关进了禁闭室。等待审讯。而群龙无首的洋枪队群情汹汹,一片混乱,兵变随时可能爆发。
国籍
包括华尔在内的美国人,交给了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审理。
5月21日,在英国水兵的武装押送下,华尔被捆绑着押下英军旗舰CHESAPEAKE号,步行穿过外滩前往美国领事馆,一路上观者如潮。在审判中,英国军方的一名海军上尉充当了公诉人,控告华尔非法卷入战争,破坏中立,并且非法“猎头”,诱惑和煽动军事人员擅离职守。
这些指控显然证据确凿,但令英美官方大跌眼镜的是,华尔全盘否认了该法庭的管辖权——因为,他并非美国公民,而是“大清帝国的臣民”。英国公诉人立即对这一“拙劣的谎言”表示嘲讽,美国领事也表示难以相信。
参加旁听的中国代表,此时微笑离座,向法庭呈交了一份大清国“外交部”(总理衙门)文件,上面盖满了各种公章,明确无误地表明,华尔已经放弃美国国籍,加入大清国国籍。在文件的最后,赫然还有大清皇帝的批示:“准奏”!
这自然是华尔的大清国朋友的杰作。毕竟,大清国官方和商人们已经在洋枪队身上倾注了大量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如果华尔被判有罪。就有可能会转到美国国内服刑,洋枪队将被迫解散,上海除了区区900人的英军和1000人的法军外,将无兵防守。
面对这个只会说英语的大清臣民,美国领事只好宣布当场释放。但英国人窝了一肚子的火,华尔一走出美国领事馆,英军就将他再次逮捕,再度招摇地穿过热闹的外滩大街,押回英国旗舰。
逃走
何伯和华尔私下谈判,要求华尔停止军事冒险、解散队伍并永不再招募英军逃兵,只要答应,就能立即释放他。但华尔只保证不再招募英军逃兵。两人大吵一架,华尔被继续监禁。
何伯有个绰号。叫“好斗的吉米”。但这次,他的处境并不妙。如果大清国政府出面要人,他毫无办法,只有放人。他唯一的选择是,在大清国政府开口前,派遣英军立即占领松江,遣散洋枪队,甚至不惜武力镇压,以免洋枪队的冒险家们再度跳槽投奔太平军,酿出更大的麻烦(洋枪队后采果然集体跳槽“投敌”)。
杨坊通过谍报得悉了何伯的计划,立即向松江发出了警报。洋枪队将城防移交给清军,全部人马则扼守到城外一个战略据点,抢修碉堡,拓宽护城河,增设拒马等防守工具,还架起了大炮,严阵以待。
两天后,800名英军在离据点两英里处登陆。发现洋枪队已经准备鱼死网破,英军不敢造次,没放一枪一弹,撤回了上海。
华尔其实并没有被关押在军舰的禁闭室里,而是被软禁在一个相当舒适的舱室内,每天还有一个小时的会客时间。吴煦和杨坊派了两个美国人天天来探他,趁看守不注意的时候,用手势、记号、点头和少量耳语一点点沟通,华尔终于恍然大悟:随后的三天都将是月黑之夜,涨潮时分,将有条小舢扳划经华尔舱房一侧,只要华尔能跳下水,舢板上的^就能将他救出。
这对华尔并不难:他的囚室窗户相当宽敞,而且没有任何窗条,加上已经初夏,天气闷热,平时都开着窗。
第二天晚上,当军舰上的钟敲四响时,一个身影跃入了水中。接应的舢板上闪了两下手电光,华尔这位优秀的游泳者,在涨潮的帮助下,很快就上了舢板。英国军舰立即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跳海”和“犯人逃跑”的呼喊声四起,英军还向水中胡乱也开了几枪。营救者是十分细心的,他们足足动用了30多条舢板,在军舰边上团团转,掩护着华尔迅速地脱险,在浦东上岸躲藏。
何伯派出了大队人马沿江搜索。华尔在杨坊一个朋友家猫了一天一夜,待风声过后,躲在一艘满载白菜的小帆船里悄悄回到了松江。
回到松江后,华尔立即给何伯送了封信,并非是挑衅,而是希望两人能在英军旗舰上举行一次平等的“男人对男人”的会谈。
一场查点酿成军事冲突的“猎头”风波,总算平息了。英军曾经是上海滩掌握枪杆子的唯一老大,现在也只好接受洋枪队这一竞争者的出现。
美国内战蔓延到大清
1860年代,东西方两个大国大清国和美国,都在上演着血腥的内战:太平天国战争(1851-1864)和美国南北内战(1861-1865)。
在大清国内战中指挥着洋枪队的华尔,此时不得不分神考虑祖国的召唤。因为英国方面支持美国南方邦联,英美两国持续紧张,第二次英美战争一触即发,而华尔是在远东地区唯一能抗衡英军的美国人。
这期间,一艘名为“特伦特号”的英国邮轮,差点点燃了英美之间的战火。1861年11月7日,特伦特号驶离哈瓦那,船上载着两名特殊客人:美国南方邦联的代表詹姆斯·梅森和约翰·斯利德尔,他们计划前往欧洲定购武器和战舰。这时,北方军队正在战场上连连失利。
第二天,北军军舰“圣亚辛托号”拦截了特伦特号,逮捕了南方使节,并将其带往波士顿拘禁。消息传到英国,伦敦为之群情激愤,议员和将军们纷纷要求政府向美国施加压力:一是必须立即释放南方使节,二是必须向英国政府道歉和赔偿,否则,将对美国宣战。此时,英国政府掌舵者正是激进的扩张主义者巴麦尊勋爵,同时期发动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就是他的“杰作”之一。
英国立即进行了战争准备,一支满载8000人的庞大舰队进驻加拿大,同时对美国实行严格的军事禁运,硝石、火药和其它所有军用品都在禁运之列。
英美之间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而在远东,美国并无任何军事力量,因此将希望寄托华尔身上。
华尔自然是一诺无言。美国人进行了精心的布置,一旦英美战争爆发,在大清国和日本的美国人,将在华尔的统一指挥下,以洋枪队为主要武装力量,向上海、长崎等地的英国舰队发动袭击。
华尔的洋枪队,因为有大清国政府的强大支持。无论在粮饷弹药还是人员补充方面,都尽得主场优势,令英国人相当忌惮。当时的上海,不仅笼罩在太平军战争的恐惧中,还时刻担心英美在这个东方大都会大打出手。
英美的史料对这一冲突有相当详细的记载,而在大清国的史料里却很难找到其痕迹。以吴煦、杨坊与华尔关系之密切,应当不可能不知道华尔暗中计划对英作战,或许,大清国面对这英、美这两个谁都惹不起的主儿,明智地保持了“中立”。何况,英国入伙同法国人在华北大打出手,把咸丰皇帝逼出了京城,有美国牛仔能出面教训下傲慢的英国人,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但是,面对英国的挑衅,林肯总统选择了退让。他顶住了巨大压力,命令美国驻英大使亚当斯向英国政府道歉,表示“圣亚辛托号”是自行其是,并没有得到政府训令。同时,他下令无条件释放了两位南方使节,完全满足了英国人的要求。
一场足以改变美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进程的危机,被林肯总统的柔软身段化解。远在中国的华尔也松了一口气,他的洋枪队终于避免了挑战英国远东舰队的艰难一战。
1862年9月,华尔在浙江慈溪阵亡后,美国驻中国公使蒲安臣专程向林肯总统作了报告。报告中,蒲安臣还向林肯转交了一笔巨额捐款:华尔这位大清国的“洋家将”在弥留之际,请求公使向林肯总统转交1万两白银,供讨伐叛逆的南军之用。
这应该是美国政府在内战中收到的最大一笔个人捐款。
清外军事合作
华尔是少数正式加入大清国国籍的洋人,并且还娶了杨坊的女儿,当大清国将军、拿大清国俸禄、做大清国女婿,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清籍美人”或“美裔清人”。
无论在生前还是身后,华尔都得到了大清政府的大力扶持和奖赏。一方面,大清政府需要树立这样一个洋典型,另一方面,并不懂中文的华尔也展现了协调中国官场的卓越能力。华尔之后,其继任者白齐文、戈登,以及更晚时候在北洋舰队和中国其它军政机构服务的众多洋干部,除了担任海关总税务司长达四十多年的赫德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再达到华尔那样与中国官场琴瑟和谐的地步。这样的协调能力,加上在战场显赫的胜利记录,令华尔在美国和大清国都赢得了相当的声誉。但美国方面因为内战正酣,这一在远东彰显“美国精神”的“英雄”,长期都被忽视了,颇令后世的美国史家们愤愤不平。
华尔创立的洋枪队开创了清外军事合作的先河,最终成为大清国的一支“特种兵”和“开放部队”,而洋枪队雇佣和训练的中国士兵,也令西方人第一次认识到了大清国人也可以成为优秀的军人。
在对华尔的洋枪队的管理之中,大清国也体现出了相当的灵活性和开放态度。在英法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太平天国纵横大半个大清国的内忧外患之中,大清国能够仅仅依靠给政策,就不费朝廷一两军饷、一粒军米而建立其这样一支先进的“洋团练”,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其还有着相当顽强的生命力和应变能力。
梁启超曾经评价说:“李鸿章平吴大业,固由准军部将骁勇坚忍,而其得力于华尔戈登者实多……盖本朝绝而复续,英法人有大功矣。”华尔对延续清朝政权功劳卓著,或许这正是他在清代被捧上神坛而后又被后世彻底妖魔化得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