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建忠

一、祭祖先

祭祖,白语“山细巫”:“山”,祭;“细巫”,祖先。凡农历四时节庆，晚餐前无一例外要先将饭肴酒茶敬祖先，叫“供细巫碑”:“供”，供奉;“碑”,晚餐。其中,每年六月、腊月初四两次即专为祭祖而设。

童年时代，印象最深的就是祭祖。百多年的老房,被柴火熏得黝黑的檁梁墙壁,正房楼上中.间后板壁上“天地君亲师之位”的字样依稀可辨,右边黑黢黢的神龛雕花窗扇格外引人瞩目，左边供奉灶神,叫“灶公老爷”。香炉里袅袅升腾的烟雾,供台上竹筛里冒着热气的饭肴茶水，毕恭毕敬跪拜的家人，一派庄重的祭祖仪式显得神秘而肃穆。祖父口中念念有词:从天公、地母、如来、弥勒、观音、龙王诸神,到三代“东宝”,四代“细巫”,又提到孔夫子的大名，祈祷诸神荫庇家人吉祥安康,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然后家人起身双手合十,向四方鞠躬。祭祖毕，便将盛有饭肴酒茶的竹筛端到大门外，置于离门神三步开外的地上，跪拜已逝旁系亲属的在天之灵。末了,在离大门较远的石板上,倒一碗装有菜肴酒茶的冷水饭给孤魂野鬼。竹筛，白语叫“劳的”，与白语“老虎”同音，据说有镇妖邪的作用，祭祖必备。祭祀菜肴荤素各半,至少两荤(忌腥膻葱蒜)两素,两碗饭,两双筷子,酒茶各一小杯，茶忌满。长辈一再嘱咐,祭祀场合,切忌喧哗,强调“善者灵应,心诚则灵”。

祖母笃信佛教，相信因果报应,行善积德，寄希望于神灵护佑的观念根深蒂固。也因祖母、母亲信奉佛教，历来祭祖荤菜忌鱼及牛羊肉。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幼小的心灵反复受到庄重祭祀场面的濡染，对天地诸神、父母师长、清规戒律生发出神圣感，神秘感,敬畏感。不时听家人以讲故事的方式阐释“善有善报”“头上三尺有神明”“人不见天见"切不可妄作妄为的道理。这.类说教自然成为家教的主要内容之一。

至今，为何祷告语提四代祖宗之前念叨三代“东宝”，是否与纳西族称呼的“东巴"有无关联,尚为无解之谜。

其实,除了六月初四、腊月初四，凡逢农历节庆、出门远行、起房盖屋、婚丧嫁娶等日子都要祭拜祖先，祈福免灾,以求诸事顺利。后来，有的将供奉牌位“天地君亲师”里的“君”以“国”字替代，意在体现古老信仰的与时俱进。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祭祖仪式对爱国爱家,尊敬家族、家庭长辈观念的形成和固化不无关系。

二、祀诸神

白族人相信天地万物皆有神灵。天、地、山、水、桥、路等有神;祭天场、本主庙、观音寺、玉皇阁、文昌庙等场所供有多神祭坛。甚至无力修建寺庙的年代,自主选址，找一块石头,铺上青松毛,点上一炷香,即可跪拜祷告，寄托意愿，抚慰心灵。

祭天神。本村祭天场位于村后山脊，原始树林之间略窄稍平之处。每逢大年初三,全村参与“拜喝亥”的活动。“拜”同“祭”，“喝亥”，“黑天”，即,祭天仪式全程在夜间进行。天神吃荤,族人以户轮流每年喂养一头祭天猪,供祭天之需。村里公推有威望的长辈一人，主持操办此事。祖父粗识文字，略通仪规,办事公道,担当此任,非他莫属。大年初三,每家门口到祭天场的路上铺青松毛,人夜,每户一个青壮年男子，合力将天猪抬至祭天场。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映红了夜空,照亮了祭天场。众人宰了天猪便点上自制的又粗又长的天香,祭祀天神。天神在凡人眼里是自然神里至高无上的,祷告辞与祭祖大同小异，由祷告者自由发挥。祖祖辈辈以农耕为业的农民，无非就是希望老天爷保佑村民、族人吉祥安康，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祭拜后,将天猪按户均分，每户一份。天亮后，家里人在祖先牌位及门神前点燃香烛，各户男子将分到的天猪肉拿回家，到门口燃放鞭炮，祭天仪式宣告结束。此俗沿袭至40年前,某年“祭黑天”当晚,村南有户人家失火,此俗便戛然而止。

但凡节庆、嫁娶、出门，都到祭天场点香祈祷,以求天佑,此举皆为白日进行。祭本主神。本主,就是掌管本土族人吉凶祸福的“地方官”。祭祀本主神以求安居乐业,是族人重要的传统习俗之一。“地方官”有大小之分。管理石鼓后箐带的本主庙建于沙庙村，村以庙名,足见历史悠久。我周岁时，被父母亲领到那一进两院的本主庙里，请住持取乳名。正月十五庙会,熙熙攘攘的族人香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几乎每年都要请来戏班子唱几日滇戏，父亲也是登台献艺的角色之一。庙门两侧及大殿里供奉有几尊泥塑佛身，多神同奉,和谐共处是乡间寺庙的特征,只是荤素祭品必须分开供奉罢了。

我村南面还供有管辖本村的本主神，与山神、财神共享香火。每当农忙结束,村里成年男子往往要出远门找点花销贴补家用,临行前,总要先祭拜本主、山神、财神，以求顺顺利利，保财回家。凡砍伐树木,用来撕甑板、解(锯)板子或熬制烧碱之前,都要准备一把菜刀,一块煮熟的猪肉,一个熟鸡蛋和米、盐、茶各一撮。据说,山神是骑马的，要准备“满禄币美"(意为“马料盐米”)以投其所好。香火而外，敬财神要备酒、茶,酒要满上,茶忌满，以表诚心。平时祭祀诸神大多只敬香火,简便易行。

祭桥神、路神。每逢出远门,或家里遭遇病灾，总要祭拜桥神、路神,使前途通达,清洁平安。一般都燃香祈祷的方式,也有“修桥补路,长命富贵”之说而搭桥修路的。凡家里有什么三灾.六难或流年不顺的,选初一或十五搭一座(根)木桥，,燃香祈祷,以求诸事顺利。

祭龙神。故居山箐沟旁、田边坡脚泉眼不少，外出劳作不用带水，渴了可以就近找到水喝。长辈一再叮嘱,凡有泉眼之处，里面就有龙神,切不可冒犯,不然,小则生毒疮,大则会被雷劈或爆发山洪冲毁田园。亦即，泉潭四周或河边、水沟旁切忌大小便,不然会得罪龙神,遭报应。白族谚语道“需讷牛闪塞”，即“水用什么洗”,含有水是最干净的,用不着洗的意思。人们当然不敢得罪龙王，况且,路人口渴之时,往往摘来宽大的树叶,团成勺状容器,舀水喝,谁还会污染这大自然的馈赠呢。有山泉出处,大抵有着香火的遗迹,说明人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我对山间路旁泉眼的情意，来自年轻时跋涉途中渴而得水的感恩。现在,“水用什么洗”的白谚又多了一层含义:一旦水被污染，要洗干净并非易事。

听祖父讲，古时候的人上山解板子(锯木板)不用锯子，墨线弹下，木板便成。有一天,墨斗干了,师傅叫徒弟找水,徒弟嫌麻烦,在墨斗里撒了一泡尿。那以后，墨线不再显灵,只有解.匠汗流浃背地推拉锯子，才出木板。儿时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礼诸佛。尖尖木山,是家乡一座很高的山。峰顶有玉皇阁、天门,祖父、祖母、母亲都曾背着香、供品和点灯的核桃油一次次前往祭拜。许多年过去，后来，老人们觉得爬那么高的山很吃力，于是把纪念修建天门的功德碑背到二台坡下,在那山梁平坦处修建玉皇阁。尖尖木山顶太远，我没到过玉皇阁旧址。几年前的一天,为亲睹旧功德碑,我独自到阁内一游,看到尖尖木玉皇阁天门的功德碑上，有祖父的名字，落款为1945年，也许，那时的善男信女认为,打败日寇也有玉皇大帝的功劳吧。

村前供奉有观音菩萨,据说可以救苦救难,之前，在树丛之间铺上石板牌位供奉香火。后来,族人及上村下营的善男信女捐功德建庙宇，简庙门上横匾日:“善者灵应”。庙内塑有一尊观音佛像,庙前及左右供奉天、地、龙王等各路神仙。族人祈福、求子、消灾都有求于观音菩萨。平时燃香祭拜，庙会那天，附近善男信女相聚于此,凑些米面、素菜、香油,吃一天斋饭。祈祷时，隐隐约约听见提到“雪山太子”的名号,不知与纳西族供奉的“三多神”有什么关系。

白岩山脚下的白岩寺、石头村里的文昌宫庙会，也是族人常去祭拜的处所，每逢传统庙会,善男信女扶老携幼前往。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视作一种文化生活。农忙之余,族人除了围坐在火塘旁边叙叙家常,讲讲故事传说,或到隔.壁邻舍、村旁沟边聊聊家长里短、奇闻轶事,再无其他精神生活。逛逛庙会，一来可以祭祀神佛，许愿还愿,还扩大交流沟通范围可填充贫瘠的精神生活。寺庙里供奉有许多神佛，直到现在,也不知姓甚名谁,总之,多神同奉,共享人间香火，就是只能用香油煎炒素菜和糖果作为供品。孩提时代,跟在爷爷奶奶后边,见神便拜,聆听似懂非懂的祈祷词，感到神秘莫测,心生敬畏。

一个 田畴平旷、土地肥沃的小山村,在昔日战乱频仍、社会动荡年代，最担心的是贼惦记。屡屡受到贼人抢掠的村民，寡不敌众，只能避贼锋芒。提心吊胆的族人，平日听到口哨声或火枪声,就赶紧坚壁清野,急忙躲避到后山箐里,等到平静下来,回到家里，才发现连畜圈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据长辈说，那也是村里土改划分成分时,只有7户中农、5户贫农而没有富农、富裕中农的主要原因之一。我猜想，祭拜神灵时祈愿“风调雨顺”“清洁平安”，包涵着族人、家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及渴望社会稳定，安居乐业的意愿也就不足为奇了。

白语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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