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荣:投壶——贵族的游戏
投壶,原本不是游戏,是国家的礼仪。
《左传》记载:晋昭公大宴诸国君王,举行投壶盛仪。壶中满盛红小豆,使箭不能跃出,每投一次,不得重复,可以轮回。这里所描述的情景,明确指出投壶是为国礼。
投壶成为游戏,是战国后期才开始的。此等游戏,圈子很小,古代仅在皇家筵宴,士大夫、文人们宴饮或雅集之际。人们从容安详,讲究礼仪,吟咏诗文,款款戏耍,是一种极有修养的贵族游戏。人们站在距“壶”一定距离之处,一手拿一支无镞之箭,投向“壶”口,以矢投入“壶”口之内者为胜,两侧耳口次之;亦可三矢齐发,全部投入口耳,称为“写字”。可以每人各一次,亦可每人多支,投完换人,多次循环,以投入最多者为胜,输者或罚酒, 或作诗句,类似酒令。
▲ 古人投壶图
昔年,我曾在琉璃厂看到一尊投壶,错金银的饕餮纹饰,精美至极。质为青铜,高约尺余,直颈两耳,圆形簋足,底处阴刻“长乐”二字,真正汉代篆书体,或为汉代长安长乐宫之物?可惜索价太高,我囊中羞涩,三顾之后,凑足银钱,次第再去,时近半年,人家早已货去。我只能是一番怅惘,几回慨叹罢了。但投壶那高贵典雅的身段,想象用它游戏时的欢愉,好些年来,一直晃悠在眼前,很是难忘,即便现今想来,也是我收藏过程中的一桩痛苦而难忘的经历。
友人王冬,庚寅年曾经自欧洲拍得投壶一尊,皮色深栗,高亦尺许,龙纹满功,龙首呈三角冲上,龙尾婉约如螭尾盘旋。龙脊上微凸连珠,尤为沉坠;质青铜而略红,工艺极为精妙,当为宋元皇家之物。我曾经上手把玩过,还没能来得及细细切磋,恰有公务催促,匆匆告别。只此一面,俟再去赏时,已为他人请去,后来又托人再追时,早已出了国门。后来有人在香港曾见过,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此则又是一回遗憾。
《礼记·投壶》:“投壶者,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也。”可见投壶之戏,要义有四:须分主宾,更当饮酒,理论才艺,讲究礼仪。甚是古雅,绝非简单的寻常游戏。
▲ 史籍中有关投壶的文案
秦汉之时,士人夫们每逢宴饮,必得以“雅歌”伴“投壶”助兴。其投壶技巧百出,有背向反投者,遮目盲投者,隔了屏风越投者,或用各种舞蹈技艺投壶者等,不一而足。《东观汉记》有云:“取士皆用儒术,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可见,此时雅歌已与投壶融合一体,而且成为入仕晋级的必备条件,儒士们若要升迁,先必要学好此者。自然,熟能生巧的愉悦与盛况,不得而知。此时此处的投壶,已经失去了国礼的权威地位,逐渐演化为士大夫、文人们雅集的游戏了。
雅歌实指士大夫文人们的吟唱,那是继承上古留下来的音乐,有一个基本的平长旋律,声音与气息必须交融绵长。每句之间,甚少停顿,歌者必须凝神专注,可以少许动作伴歌,沉稳大气为宜,与古人抚琴吟唱的浩歌有些类似,如今就我所听过的歌者之中,最具神韵的也就数故宫博物院的郑珉中先生了。
2011年金秋时节,国家大剧院举办了一场古琴赏析会,故宫博物院的“大圣遗音”等10张古琴陈列于展厅。如此亲近这么多国宝,于国人来说,还是首次。我有幸被邀请观瞻,又于当晚出席古琴雅集音乐会,聆听10位当代大师演奏,各显其能,诸派风韵,天风古意,绕梁千秋,其是高享。唯有郑珉中先生雅歌一阕,使得整个音乐会徒升高潮。郑先生虽然高龄八十,但站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巍然如山,声音沉厚而洪亮,只歌得满堂回声,萦绕九霄,如入天庭,让人痴迷,甚是震撼。歌毕,满场掌声,经久不息,我即兴作诗:
《雅歌》入耳如钟磬,余音似沉烟。浩歌一曲尽,人上九重天。
汉代投壶改进许多。壶中无物,投得太正,矢若弹出,算无效,再投,最多可掷百次。《西京杂记》有:汉武帝时之郭舍人善投壶,可以“一矢百余反”。“每为武帝投壶,辄賜金帛”。此位郭舍人,是当时可以三矢齐发,投作“写字”技巧者。
南阳出土东汉画像石上,亦有“投壶饮酒图”。宾客对列,中置投壶,旁有酒瓯,有司射,有监酒,有投者, 有观者,有扶醉者……雅歌投壶之盛状,镂刻得很是生动。
我也有幸看过几张古人描摹投壶的古画,有列队式、围投式、对投式等。画中的人物们,都眼神专注、躬腰、伸脖子、探手臂之状态,着墨不多,却极生动,但大都少了许多角色与器具,诸如“司射”“监酒”“壶童”(把散落的未中之矢拣起来的童子),等等。器物方面,又少了安放投壶的壶具、笔墨、酒具等等。
▲《齐君投壶雅集图》
到了魏晋时期,投壶又得改进,投壶之花样剧增。有“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等。在士大夫与文人之间,颇为盛行。为魏晋时期之“雅集”活动平添许多诗文内容。《新唐书?商丽传》记载:“高丽其君居平壤城,俗喜弈、投壶、蹴鞠。”可见,唐代中国之“三大国技”:围棋、投壶、足球,已经传到朝鲜,且颇得其举国欢喜。对唐代投壶游戏之描述,杜甫在《能画》—诗中写道:“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杜甫以汉武帝赏识的投壶艺人郭舍人作比唐玄宗宠幸的技艺伶人。《艺义类聚》三国邯郸淳作《投壶赋》,现存389字,述投壶器与技巧备至。
可以明确看到,唐及之前的雅歌投壶,仪轨与规模堪为鼎盛。虽为游戏,确实高贵,绝非寻常百姓所能的事情。
投壶至宋代不像汉唐般兴盛。却也于文人之间流行着。吕大临《礼记传》云:“投壶,射之细也。燕饮有射以乐宾,以习容而讲艺也。”欧阳修写杨大年作文“投壶……而不妨构思”。陆游“投壶声断弹棋罢,闲展道书看”。司马光著有《投壶新格》,毕竟其详地予以记载,诸如壶具尺寸,投矢名目,计分方法等。且说“每对客赋诗、谈文或投壶以娱宾,公以旧格不合礼意,更定新格。虽嬉戏之间,亦不忘于正也,此足以见公之志”。这使得投壶之戏成为“倾斜险波不足为善”“纳民心于中正”。
由于宋代“寓政于乐”的过高改造,投壶游戏渐渐衰弱,仅于少数士大夫间流行,文人雅士间不多现了。可见,此时的雅歌投壶之戏,已经被赋予太多的政治意义。
明代投壶又有新的发展,投掷技法有140多种,这在《投壶奏矢》一书中有载。清代投壶亦有遗踪,北京中山公园有“投壶亭”,是皇家节日宴饮时节相伴游戏的场所,至今仍保存中古投壶六尊。
▲ 古人投壶图
清代的徐士恺《投壶仪节》有云:“投壶乃射礼之变也。”雅歌投壶在细节上的变化,并没有改变其逐渐颓废的前途,如今我们还能见到几只投壶呢?又有多少人能知其然或所以然呢?
投壶的发端最早应是东周与春秋时期出现,源流本为“射礼”,郑注《礼记》云:“投壶,射之细也。”到战国已是相当兴盛了。那时节,诸侯列国之间的国事外交,宴饮宾客,通常作为礼仪和尊敬,需请来宾射箭,来宾不能推辞。当时,射箭为成年男子的基本技艺,以不会为耻。久之,不会者多了,倘若有病者,亦是不能。例如赵国的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焉能施射箭之礼?也就只得改为以手投掷,箭镞何用?所以后来投壶之箭,无镞,于是就有了“投壶”之戏。
最早投壶不是游戏,是诸侯国间的国家礼仪。后来,士大夫、文人、黎民百姓,也都喜欢。唐宋元明清,历代在上元节(元宵节)时,也有作为公众场所的博彩游戏。此例一直沿袭到现今,在江南许多地方游戏场中,都能看到。后来,又演绎出套圈、投掷等游戏,都是在投壶之基础上,衍生而成的。
许多年来,人们对投壶之理解甚是模糊,更不晓得有许多仪轨,至于所用之壶,更无严格解析。我实在不敢苟同“壶”的称谓,其名叫尊,应该更为合适。汉魏以前耳的壶本无耳,无耳为瓶,为何称壶?魏晋时节,壶口左右两侧各加铸了个耳,单就器形而自言,壶不像壶,瓶不像瓶,与古来众多器物相比,倒更像是尊,如瓷器中的“贯耳尊”,其模样倒是与投壶有几分相似。
壶者,原本为盛汤水之器,或有流,或有提链;或有把手,口上有盖。而瓶或尊则无流、无把手,可以有盖,可以有耳,亦有簋足。现今所能看到的古代器物,诺如陶器、玉器、青铜器、瓷器、铁器、竹木牙雕等器物,统统如上所言。再查书谱,宋代的《宣和博古图》《祥符礼器图》等五种图谱。自宋代开创了以图谱式图说器物之体例,历代多有沿袭著书出现,明清以来的三种《宣德彝器图谱》《遵生八笺》《闲情偶寄》《长物志》《帝京景物略》等,都无有投壶所用之“壶”的同类造型描述。但千百年流传下来,当初叫壶,现今也只能跟着叫壶了。这在文字现象方面,称之为约定俗成。
投壶的式样自诞生以来,大体上无变化,壶腹形似悬胆,又近赏瓶,细长口径。后来加了双耳,是为孔透,或与壶口同径,但绝无比壶口径大者。汉唐以前,壶底为平底或外撇簋足(即圈足)。宋代以降,则尽成簋足了,且有六方八方者。汉唐及以前,其纹饰大都与青铜器、玉器类似,其后则有了龙凤鸟兽、人物山水、花鸟鱼虫等,不拘故事,皆为可饰。如今我拥有的投壶,虽不比早年琉璃厂之物高贵,亦可与王冬先生处所见伯仲。亦将玉容附上,各位法眼一上,便知端详了。
至于得来的故事,尚可以溯源到八旗后裔德顺爷那儿。他祖上是前清一位督军,喜集藏玩之物。今主人德顺爷,镶黄旗的,头顶光亮,周遭围了一圈的灰白色长发,细细疏疏地飘着,很有些个爷的范儿,长我10岁。那爷好茶喜鸟,一天到晚的提溜儿着鸟笼子,在所剩无几的四九城玩家之处,不时能见着他。笼子里的鸟也一般,像是只总也长不大的小黄鸟,依那爷的话说:“这鸟忒皮实,禁养。”那爷与我相善多年,见我痴迷投壶,在高喝了一顿牛栏山二锅头,拍了胸脯后,便把黄布包的厚厚的投壶高让于我。后来听别的友人说,那爷有些后悔。我也只能佯装不知,心下又有些不忍,做了些别的补偿,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于是,我也有了投壶,再无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道,只是付了多年的愿望。
倘若友人来时,兴之所至,自然会和了古人之规律,推举出司射与监酒后,再焚香奏乐,列坐宾主,雅歌投壶,作些诗酒茗香故事,也是颇有趣味的事情了。
来源:《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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