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世系》里的乌古思汗故事
作者nusuama
“至高无上的真主创造了第一个人。”——这是《突厥世系》第一章的第一句话。众所周知,《突厥世系》是一部伊斯兰历史著作,作者阿布尔-哈齐汗也是一位虔诚的逊尼派穆斯林。这就意味着作者不免将伊斯兰教的意识形态带入历史叙述与评论之中。《世系》的第一章就讲述了人类始祖亚当至“蒙兀尔汗”的历史,基本上是伊斯兰教(与其它天启宗教共享)的创世传说。所以这一部分除最后几段讲述了早期蒙古人和鞑靼人之间的关系外,基本上没有任何价值。而第二章讲述蒙古的历史(自蒙兀尔汗到成吉思汗),其中颇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开头就很有意思——作者花了相当篇幅记述一位伟大君主“ 乌古思汗”的事迹。对这位乌古思汗的追述反映了伊斯兰化的突厥人构建久远历史的一种努力——他们把各个时期的历史记忆组织起来,并将它们与伊斯兰文化中的征服者叙事以及草原帝国的英雄传说相结合,织成一种亦真亦假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会看到许多与史实严重不符,乃至荒诞不经,时空错乱的情节。尽管如此,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其中蕴含的合理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将突厥民族的祖先传说伊斯兰化,可以看作“泛突厥思潮”的滥觞。
这类叙事有一个官方化的过程——《突厥世系》的前三章主要参照著名伊朗史学家拉施特的《史集》。《史集》成书于1304年,是伊尔汗国的合赞汗在皈依伊斯兰教后下令编修的。我们还可以观察到,这类叙事主要在那些从事农耕,受波斯影响很深的定居突厥人(如乌兹别克人)中较为流行。同样作为突厥民族,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与乌兹别克人之间也许在语言上差异很小,但彼此间却互不认同——部落化的游牧族群与定居族群间的文化差异在这里占主导地位。纵观整部《突厥世系》,来自草原的游牧部落与中亚绿洲居民之间的矛盾也是一条重要的主线。
乌古思汗是蒙古人祖先 蒙兀尔汗的孙子、 合剌汗的儿子。“蒙兀尔”与“蒙古”是同一个词根。有趣的是,这个词本来应该是一个单纯词而非复合词。但阿布尔-哈齐却将它拆成了两个突厥语词(Moung-ol)。这两个词合起来,在突厥语里的意思是“悲伤、坦诚”。在这里我们遇到了第一个疑问:为什么要用突厥语来解释蒙古人的族名呢?(虽然同属所谓的“阿尔泰语系”,但突厥语族的语言和蒙古语族的语言差异很大,完全不能互通)当我们读到乌古思汗故事时,还会一直遇到类似的疑问——当然,这是可以解释的。在第一章最后,阿布尔-哈齐指出鞑靼人的祖先“达达尔汗”和前面提到的蒙兀尔汗是“阿凌颉汗”所生的一对孪生子。而他们的共同祖先是突厥人的共祖“突尔克汗”。这样一来,蒙古人源出突厥人就毫无疑问——尽管我们都知道,这是一种漏洞颇多的自圆其说。
言归正传,作者没有提供,也无从提供乌古思汗生活的年代。但在讲述乌古思汗事迹时,阿布尔-哈齐先交代了蒙古在其父合剌汗统治下的具体“历史背景”:
“ 在其父(蒙兀尔汗)死后,合剌汗成为整个国家的君主。他在 阿尔塔山 和 喀尔喀山 度夏,今天分别称这两座山为奥伦赫-塔合Olough-Tagh(大山)与乞赤克-塔合Kitchik-Tagh(小山)。冬天他驻扎在 哈剌忽姆 与 锡尔河畔 。在合剌汗统治下,作为其臣民的蒙古人变得如此不忠于信仰,以至于在他们当中再无一个穆斯林。 ”
从这一段叙述中的地名可以看出,合剌汗的夏牧场在蒙古高原的西部,而冬牧场甚至在靠近咸海的中亚腹地(“哈剌忽姆”就是今天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西部的卡拉库姆沙漠)。这其实更接近突厥游牧族群的地盘。历史上蒙古诸部的势力一开始只是在蒙古高原东部,突厥诸部西迁后才逐渐向西扩张,但在成吉思汗之前也从未和中亚发生深切的关系。当然,事实是怎样的并不重要。在作者笔下构建的历史中,他又一次将蒙古和突厥混在一起。至于所谓蒙古人脱离了伊斯兰教信仰的指控,显然是与穆斯林的世界观和整部书的逻辑相一致的——蒙古人已经到了如此堕落和邪恶的地步,甚至于听说一个人是穆斯林就会去杀害他。在这样的黑暗中,“俊美超过月亮与白昼”的乌古思汗降生了。
乌古思汗是怎么降临人间的呢?当然是出自真主的旨意了……真主想要他来拯救蒙古人,他就来了,不需要任何理由。作者这样描述:“至高无上的真主使乌古思降生人间,将自己的大名移放到他的心头和舌尖。”和许多伟人一样,乌古思降生时就显现了“神迹”。这位乌古思刚出生不久,就劝其母亲皈依伊斯兰教,否则便拒绝吮吸其母亲的奶水。他的母亲无奈之下秘密成为了穆斯林。而在他一周岁时,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 在这个时期,蒙古人习惯于在孩子满一周岁时才给他取名。当合剌汗的儿子满一周岁时,邀请其臣民来赴一场盛大的宴会。在宴会当中,合剌汗命人将孩子抱到大庭广众之中,对其诸伯克(即臣僚,亲随)说:‘吾儿已经满一岁了,现在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但在诸伯克回话之前,孩子开口说道:‘乌古思。’……人们随后为他占卜,一切都预示他将寿命很长,生活幸福,拥有巨大的权力,统治区域广袤无垠。孩子只是边走边念念有词地说:‘阿拉、阿拉。’但人们听了只是这样说:‘这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他还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因为‘阿拉’一词是阿拉伯语,一个蒙古人的父亲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以这种语言发音的任何一个词。 ”
乌古思成人后,先后娶了他叔父的两个女儿,并劝她们皈依伊斯兰教,但遭到拒绝。乌古思便不再与她们一起生活。几年后,他在河边遇见了他的第三个妻子。这个女人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成为了虔诚的穆斯林。于是“乌古思非常爱她”。合剌汗得知这一切后,在乌古思一次外出行猎时召集他的前两个儿媳,询问为什么乌古思如此行事。两人便告诉合剌汗:你的儿子是一个穆斯林。合剌汗于是召集了诸伯克(随从)准备追捕并处死乌古思。然而乌古思的年轻妻子偷听到这个消息,派人告诉了正在行猎的乌古思。一场父子间的战争就在所难免。在部落中,大多数人都站在合剌汗一边,只有少数人跟随乌古思。这些少数派由于聚集在乌古思身边,被授予“ 畏兀儿”(ouighour,在突厥语中意为“聚在一起的人”。这个词就是唐代史籍中的“ 回鹘”,现在的 维吾尔、 裕固等族名也都来源于此。不过这里叙述的族名由来是不可信的)的称号。
敌众我寡,乌古思汗处在不利的境地。然而“至高无上的真主”怎么可能让乌古思失败呢?在激战中,其父的军队落荒而逃,合剌汗本人被一支流矢射死。乌古思汗弑父成功,登上了王位。即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自己的臣民改宗伊斯兰教。“ 在即位之后,乌古思汗向他的所有臣民们发出呼吁,要将他们引向真正的信仰。那些皈依了伊斯兰教的人无一例外地受到他的恩宠;其他人则相反,成为被他迫害的对象,他将这些人全部处死,他们的子女则沦为奴隶。 ”我们知道,伊斯兰教最早向外传播是在阿拉伯帝国扩张时期,但当时的宗教政策相对宽容,绝不至于这样迫害异教徒。这种强制改宗反而在那些伊斯兰化的中亚本土突厥政权,如喀喇汗王朝、塞尔柱王国的征服与统治过程中屡见不鲜。阿布尔-哈齐虽然把这样的事安在了子虚乌有的乌古思汗头上,但这样的描述其实较真实地反映了部分突厥族群9世纪之后在由上而下的政治高压下成为穆斯林的过程。
作者在这一部分中保持着伊斯兰本位的叙述逻辑,同时也力求行文简明,详略安排得颇为讲究。在几段行文中,还可以发现阿布尔-哈齐的一些个人偏好——他喜欢显摆自己丰富的语言知识,喜欢讨论他所知语言的词源、语法结构和语音,其中不乏明智之见。如果放到现在,他也许会是一个优秀的语言学家吧。他对蒙古语显然不怎么了解,但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曾在 卡尔梅克人(卡尔梅克是突厥人对当时在新疆、中亚和南俄草原游牧的西蒙古部众的通称,大约相当于明朝史籍中的瓦剌人、清朝史籍中的卫拉特蒙古人)那里住过一年,仔细研究了他们的语言与习俗。可惜作者并没有在书中叙述他的研究成果——一个穆斯林怎么看待卡尔梅克人信仰的藏传佛教,倒是一个令人期待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