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记忆视野下的满族创世神话 ——玛琥戏《阿布卡》赏析
族群记忆视野下的满族创世神话
——玛琥戏《阿布卡》赏析
◎朱伯宇
有幸读到王松林和张振海两位编剧创作的玛琥戏《阿布卡》,思考良多。因对满族传统说部涉猎一二,故而看到以天母神“阿布卡赫赫”为原型所写就的玛琥戏,吸引着我一口气读下来。透过文本,映现了一个民族的集体想象,在想象中进行着民族寓言和民族神话的建构。而编剧构建了恢弘场面创世神话的同时,还不惜笔墨描绘下里巴人般世俗场景,强调一场“仪式性旅游戏剧”。
(辽金时期的玛虎舞布画 松林供图)
一、 民族想象:民族神话的建构和生存境遇的叩问
人们用本能的想象揭秘世界的起源和人类的诞生, 便产生了各民族的创世神话和族源传说, 这些合乎人类逻辑的口头文本似乎为世界、自然万物与人类等起源、他们是谁以及从哪里来等根源性问题提供了一个 “合乎情理 ”的答案。满族先民亦不忘对人类起源的探究 、民族历史的追溯和生存境遇的叩问。玛琥戏《阿布卡》的原型,满族说部《天宫大战》正反映了原始先民与自然力的抗争的历史,歌颂了掌管日月运行、人类繁衍的天母神阿布卡赫赫与天魔神耶鲁里进行惊心动魄地鏖战,这是满族先民的智慧,可以同世界诸民族的古神话相媲美。
玛琥戏《阿布卡》将故事发生地定在长白山天池,“蓝天白云,天池涌翠”。满族及其先民将“天池”推崇到神秘、肃穆和崇高的地位,考其源,吉林省的长白山是满族的重要发祥地,满族及其先民世世代代在白山黑水间繁衍生息,建功立业,这里积淀着深厚的满族文化底蕴。就是在这神秘而美丽的天池,地母神巴那姆、星光神卧勒多,护驾天母神阿布卡从天而降,主题曲《阿布卡赫赫》气势磅礴。
直上天池,
海拔心阔,
呼啦啦一池绿水,
天眼大开,
阿布卡赫赫!
风凉雨爽,
云雾洒脱,
呼啦啦仙风神气,
阿布卡赫赫!
阳光灿烂,
气势磅礴,
呼啦啦铁板铜钹,
阿布卡赫赫!
编剧笔下的阿布卡赫赫,光芒万丈,无所不能。借用萨满一男一女的对唱,歌颂天母神阿布卡赫赫,说明了满族的起源、追溯了民族的历史,这是先民对万物起源的民族集体想象。这里萨满对阿布卡的赞颂玄之又玄,今天看来难免嗤之以鼻,但对于满族先民而言,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神秘力量所推动的,阿布卡赫赫——这位无所不能的母神恰好符合他们所有的想象:美丽智慧、无所不能。正当我们沉浸在天池300神女天浴的美好情景中,编剧笔锋一转,危机适时出现,天魔神耶鲁里打破了这一切平衡,萨满惊诧,迷狂舞下。
此故事描绘的是远古时代的创世神话,编剧用丰富的想象建构一个与现实相对应的 “文本世界”。历史上的满族是一个凶悍勇敢的民族, 再加所处的严酷生存环境, 逐渐形成了满族人战胜自然灾害的坚定信念和坦然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玛琥戏《阿布卡》就将这种民族精神以民族想象的形式凝结在剧本之中,凝结在阿布卡赫赫的独白中。
我知道魔贼猖獗,我知道魔贼凶霸,但我等定然挥戈决战,扫荡腥气,匡扶天下,振我长白神威!我来了,天母神阿布卡赫赫,我在苍茫的尘世回旋有力的脚步,我在太阳升起的地方铸就繁荣的大地,我是长白山的保护神,所有的心跳,所有的步履,都是长白山的命运,长白山的呼息。有我在,这里就霞光万丈,有我在,这里就永远富庶。我来了,我阿布卡赫赫有着炽热的胸膛,坚实的初心,有着绚丽的理想,磅礴的力量,定然让你懂得什么叫势如破竹,什么是锐不可挡,让你看看排山倒海,让你尝尝无坚不摧!认得吗?这一势阔大汹涌,这一势气吞山河……
这是编剧笔下的天母神阿布卡赫赫,这更是编剧心中满族先人的形象。在那个生产力极度不发达的时代,聚居在东北地区长白山麓的满族, 过着渔猎的生活, 每逢漫长的严冬, 雪灾、寒冷、饥饿成了人们心中的隐忧, 对灾难本能的恐惧和设法战胜灾难的内驱力催生了英雄的诞生。天母神阿布卡赫赫成了满族人的殷切期盼, 这是民族的集体意愿,沉淀其中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积淀和民族精神。
(天神阿布卡与星神卧勒多、火神琪琪旦 绘画/唐如蜜)
二、族群记忆:民族历史的见证和自我身份的认同
天母神阿布卡赫赫的创世神话古来有之,长期以来在民间以口耳相传的满族说部方式流布,现在这个故事进入两位编剧的文人视域,创作出玛琥戏《阿布卡》,力求从一个地方传承的叙事传统,成为代表民族集体气节的舞台精品。在“集体记忆”的基础上, 利用舞台艺术手段,阐述和建构满族创世的历史,同时将宗教情怀 、地域文化等都相应地进入剧本之中,丰富满族历史文化的内涵。故事在讲述阿布卡赫赫战胜天魔神耶鲁里,带来长白山祥和富庶的背后, 浮现的是身为天母神的子民,满族先人在民族集体记忆中实现自我身份认同的强烈意愿。
一个民族的历史往往都是跌宕起伏的,剧中天母神阿布卡赫赫与天魔神耶鲁里的战争也是有胜有败,映射了满族历史的兴衰荣辱。满族及其先民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民族,先后建立了大金王朝和大清国,满族及其先民绵长的一脉相承的历史,虽经历过辉煌,更经历过失败。天母神阿布卡赫赫也不总是战无不胜的,在恶神耶鲁里的诡计下,我们的天母神也遭了暗算,困于冰封千里的长白山天池之中。
长白天池中心地,
隆起一座大冰山。
远看是个水晶柱,
近看是个水晶山。
水晶山上飘飞雪,
直插半山云里边。
水晶山前仔细看,
阿布卡赫赫在里边。
冷光透冰冰声颤,
一颗冰心化冰岩。
冰岩无语心中唤,
谁救天神出冰山?
这里编剧稍加笔墨,将阿布卡赫赫的人性和神性都加以挖掘,此时的天母神阿布卡赫赫由神化为人,有了人性,是人就会恐惧,是人就会退缩。通过她与其他天神的对话,表述了丰富的心理活动。但满族人的恐惧和退缩只是暂时的,满族人的蛰伏也是暂时的,要不然如何有了大金王朝和大清国的建立与繁荣发展?满族尚武,满族先人对武力值是有所期颐的,这种自我身分的认同,折射到剧中,就是该剧的高潮,天母神阿布卡赫赫咒语召唤八大将军和八大战旗,长白点兵,带领着散仙游神和长白精灵对阵天魔神耶鲁里。
天池鼓荡战犹酣。
力撑乾坤阿布卡,
杀敌立功保家园。
凌然正气冲霄汉,
天池传奇惊破天。
救我众神免遭涂炭,
耶鲁里一死在眼前。
人间正道天行健,
英雄聚汇长白山。
正义战胜邪恶是民族历史的一个主题。天母神阿布卡赫赫战胜了天魔神耶鲁里,是满族创世的神话,也是满族及其先民民族历史的折射。对民族历史的追溯和族源关系的探寻是一个民族的终极思考和永恒追溯,玛琥戏《阿布卡》力图以舞台剧形式对满族历史进行一次溯源,对满族人精神世界进行一次思考,在剧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还有跌落凡间的人,正因为神性中掺杂了人性,人性中又蕴含着神性,使得主人公阿布卡赫赫,显得真实、可爱,不再是世间最尊贵的神祇,而是身边的姐妹。
(东海女神 绘画/唐如蜜)
三、艺术特色:玛琥戏的传承和萨满文化的体现
玛琥戏,是满族民间以祭神驱邪歌舞为主要表演形式的传统戏剧,带有古代萨满神舞的鲜明色彩,是满族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重要载体之一,这种久已失传的满族民间艺术表演形式,与中原的“傩戏”一样,被称为保留远古文化基因的“戏剧活化石”。如果说“戏剧标志着一个民族走向成熟(黑格尔语)”,那么,玛琥戏就标志着满族文化的渊深,从玛琥戏中可以看到这个民族的智慧方式和思维特性。两位编剧老师对玛琥戏研究颇深,《阿布卡》体现了玛琥戏的精魂所在,体现出一种狂欢的向上精神,将萨满精神、玛琥戏演出形式和主要元素一一展现。
现代戏剧的创新与发展,应该“拿来”玛琥戏那些优秀的东西,玛琥戏《阿布卡》充分汲取了传统玛琥戏那些优秀的东西。如面具是“玛琥戏”的典型特征,从最初的戏剧舞台提示里,就可以看出编剧在《阿布卡》一剧中根据剧情需要,对面具进行四类考量:
一是主要演员独特形象的“个性类”,二是女神舞队场面演员的“美善类”,三是代表怪诞邪恶的“丑陋类”,四是自然生灵的“鸟兽类”。面具的意义是多方面的,这里的任务是展现萨满文化的古朴性,演员角色的模拟性,旅游艺术的独特性。
不同的角色之间,面具的色调、造型各有不同,能够让人直观地看到人物的性格,同时也增加一种神秘性,增长了演员的魅力,又给观众增强了审美感受。
此外,编剧充分利用一男一女两位萨满将故事串联起来,正因为“老萨满”演艺舞台源于满族先人的玛琥戏,可以说该剧将满族文化基因充分加以传承。在舞台呈现上,无论视觉效果,还是表现形式,都具有赏心悦目的观感。
【神鼓骤响,萨满男女踏着癫狂的舞步上,嘶唱《长白古歌》
萨满女 (唱)万万年前长白山,
一片混沌黑泥团,
创世巨人阿布卡,
暗夜行走来山前。
萨满男 (唱)忽然迷路无处走,
挥手创世有蓝天,
叨叨一念生万物,
人类站在最顶尖。
编剧之一的振海老师,曾对玛琥戏有一段理解:“老萨满以迷狂的舞蹈歌唱的形式,来演绎神与人的故事。但是,那种迷狂是有节奏的,是有章法的,不是那种神志不清的哼唱,不是那种杂乱无章的舞跳,而是分为戏剧角色,在情节发展中表述故事,塑造人物。”那种歌唱与跳神,是戏剧呈现的一种方法,一种独特性的演艺技巧。
玛琥戏《阿布卡》的对白和唱词设计也很有意思。编剧给主人公阿布卡赫赫和耶鲁里设计了大段的对白,类似于莎剧《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的话剧式独白;给天池众天神设计了满族传统说部,歌剧式咏叹调的唱词;给两萨满设计了二人转式土色土香、诙谐风趣的唱词。如:
耶鲁里:(独白)就这样了,我决定了!这种决定来自我的爱情,来自阿布卡赫赫的无情,也怪我自作多情,只好翻脸无情,残酷无情,毫不留情!看吧,谁能阻碍我攻势?谁能阻碍我的魔气?谁能奈阻碍漫天席卷的蛮力、魔力、神力、暴力?我来啦!我就是凶煞,我就是神明!哈哈,所有的灵物,你们都躁动不安、魂不附体吧!
阿布卡:(独白)恶魔,休得无理,休得横行,休得猖狂,休得肆虐!看我亿年长白山,万年美人松,天寿美天池,养育了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造就了长白瀑布,圣雪雾凇,自然和谐,天人融洽,怎容你作恶为患,魔风凶猛,人众流离,生灵涂炭,痛哉!魔畜兽行,搅我家园,乌烟瘴气,恨不五步之血,生啖魔贼骨肉,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抱恨终生!
又如:《洗天池》
转过身来,娇艳如花,
肌肤丰膄,温文尔雅,
300神女洗天池,
长白群峰披彩霞。
玉手轻拂,碧波荡漾,
钟灵毓秀,雾里飞纱,
300神女洗天池,
鸟兽虫鱼羞答答。
姹紫嫣红,芙蓉戏水,
且歌且舞,丽质年华,
300神女洗天池,
千古绝唱向天涯……
又如:
萨满合 (唱)点兵啦——
萨满女 (唱)点西北乾为天,天旋旌旗动,
大将雨神阿噶恩都哩,
萨满男 (唱)在这疙瘩!急急忙忙来答应。
萨满女 (唱)阿布卡赫赫督战西北乾,
惊动了将军恩都哩,
惊动圣营灵异兵。
都是红人红马红旗号,
红盔红甲红雕翎,
头前跑着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个红色灵异将,
后跟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个红色灵异兵。
可以看出,两位编剧是颇有野心的,他们力求将西方的阳春白雪和东北的下里巴人同时呈现给我们,凝结在一个剧中,放在一个盘子里摆盘,这是一种创新,是对传统戏剧的冲破与颠覆。至于最后的舞台呈现,则需要看导演和演员的巧思了,值得我们拭目以待了。
综上,两位编剧老师的《阿布卡》让我们看到了一部在民族想象、族群记忆视野下的创世神话大戏,欣赏了一出富有满族地域文化特征,蕴含着满族地域文化精髓的玛琥戏剧。编剧在文前的舞台提示中就明确提出要做一场“仪式性旅游戏剧”,诚然如编剧所说“这一场旅游戏剧的《阿布卡》,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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