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评论家张柱林评论小说《生命万岁》
偶然在中国作家网上发现著名文学评论家张柱林的一篇题为《多元叙事的限度与可能——2017年<民族文学>小说述评》 的文章,文章在评论了众多小说的同时,也评论了我的《生命万岁》在此表示感谢。
古今中西之间,现实理想之间,存在各种张力,其中的矛盾冲突为作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题材,他们展开自己灵感的翅膀,为读者打开了不同的想象空间。……
《生命万岁》(关捷,满族)试图在新旧观念之间达成平衡,虽然有理想化和简单化之嫌,却显得更理性和从容。白明山明白礼俗的重要性,所以让家人给他设灵堂、烧纸、请鼓乐班子,包括孝子下跪磕头打灵幡等,一样都不能少,但他其实明白,死就像出远门,没什么可怕,重要的是,死了也还可以为人世做出贡献,所以要捐献遗体,死有所值。这既符合移风易俗的时代要求,又重新诠释了生命的真正尊严,大度而幽默。
附小说《生命万岁》(原名《预支死亡》)
预付死亡(短篇小说)
关捷
盛夏的早上,榆林堡镇东边突然鼓乐和鞭炮腾空而起。原来,正有一支出殡队伍浩浩荡荡地开了出来。青青的玉米地里,野兔、山鸡、蚂蚱东奔西逃,而喜鹊们并不跑,只在枝头瞩目并且议论。
队伍的前面走着引路人,他一路抛洒纸钱,并随手插上“路旗”,他的后面有仪仗,人们抬着各类纸扎,一个小孩子扛着引魂幡……和正常的葬礼不同的是,没有棺木。只有一个小木箱,上面放着“遗像”还有一个特别出奇地不同,就是死者居然还活着。
是的,死者白明山真真切切地站在出殡队伍的后面,他向人们挥手,并且微笑。镇上的人,不胜奇愕地看着他,老人们差不多一律皱着眉,年轻人的表情也是莫可名状。
一
白明山现在转过了身,他把脸正面对着我们——漆黑的两道眉毛,细长的眼睛,目光热烈。虽已年满六十,但是骨骼结实,肌肉强健,印堂闪闪发亮。他出身满族钮钴禄氏,世居城里的堂子胡同,清末榆林堡的祖坟看坟人去世,他曾祖父那一支就搬到这里守护祖墓,到他这一辈,已是第四代,他是四邻八村有名号的侠义之人。
今天为他送行的乡邻们,在向他投去怪怪目光的同时,相互耳语,并且一一回忆他的传奇。
1983年春天,在榆林堡镇通向三江口的小土道上,四五个人乘坐马车在悠闲地走,悠闲地谈论天气并预测秋天的收成。
一只红腹锦鸡突然从玉米地里起飞,两匹大白马受惊,狂奔疯跳起来,马车上下左右颠簸,车上的人大呼救命。可是,路上的人谁也不敢上前。突然,远远地奔来白明山,他当路一横,双手拽住两马的缰绳,怒目圆睁厉声叱咤,令人称奇的是,两匹大白马急急收住了长腿,垂下了头,只原地喷着响鼻。白明山抚摸它们的脑袋和长鬃,微笑不语。从此以后,人们就一直传说他会硬功,拇指粗的钢筋可以弯成弯儿,缠在腰间当裤带。
1995年夏天,长白山地区发洪水,榆林堡是重灾区。全镇的人几乎都撤离了,白明山把家人送到大堤上,自己返了回来。他对镇上的干部说:“我水性好,万一有人掉下去,我可以救他。”那一次,他先后从洪水中救出16个人。从那以后,人们传说他会轻功,可以躺在水面纹丝不动睡一个夜晚。
还有一年,本家侄子大肥偷了邻居的一头牛逃跑,白明山听说后追上去一脚将侄子踢翻,绑好之后,亲自送到派出所。然后,他对侄子说:“好好改造,不然将来死了,按照咱满族的老礼儿,入不得祖坟。”大肥一年后出来,他亲自去接,并给盖好了瓦房。
每到年三十晚上,白明山都要点数自家的年货,点完完了,一定要装上几袋子,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送到镇上几个孤寡老人家去。他对周围的人说:“按我们满族的老礼儿,老人是大家的老人,孩子是大家的孩子,我们都要管哪。”
白明山,在榆林堡镇及周边地区,拥有良好的名声。他当过全区的计量员,也当过镇办企业的厂长。出了市区往南走,在那一带方圆几十公里的地面儿上,只要提起白明山的大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人们在心中默默点数他“生前”的事迹,愣头愣脑地看他的“遗像”看他的笑脸。他们的头脑思考得比这夏天的空气还烫,无法理解这个白明山。“明山,这是要干什么呀?……”镇上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似乎比别人的思考更痛苦,一根食指放在嘴里久久不肯拿出来。
白明山高中毕业,平时喜欢读书看报,祖先留下来的书,他看了好几个来回,自己买的书的,也都看烂了。眼睛花好了以后,他主要就是看电视新闻。
且说20年前6月的一天晚上,白明山正在家里看电视,看着看着,他的眼泪涌了出来。那年,他40岁。
老伴李玉坤觉得奇怪,在一起过了半辈子,也没见他掉过几回泪呀?用手拍了他一下,他也不动。于是,老伴就和他一起看节目。
电视上讲的是器官移植的事。主持人说,有好多人因为没有可供移植的器官,眼睁睁地死去了。
心善的白明山很难过,流完眼泪后,他对老伴说:“人死了,烧了太可惜,不如把遗体捐出去救人。我将来就这么办。”老伴马上捂出他的嘴,对他说:“快住声,好好的,说什么死?还捐遗体?你吓着我了。”白明山说:“这怕什么?就这么定了,我找时间去公证处立遗嘱。”“还遗嘱?你?”老伴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真生气了,脸扭向西墙,看墙上的一幅富贵牡丹画,不再理他。
白明山与老伴从小就要好,乡邻们按戏文里的说法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向深厚,见老伴生气了,口气就软了些。他对老伴说:“我给你二十年时间,我相信二十年后,你一定能转过弯子来。”老伴说:“哼,别的啥都行,就这个,一百年我也不转你那个弯儿。”白明山笑道:“哈,一百年,够远的。”说完了这些,两人就各忙各的。但到了每年的3月18日,讨论总是要进行的。
3月18日,是白明山的生日。每到这一天,他就要当全家的面提出这个严肃问题。就这样,每当那个喜气洋洋的时候,他都要对老伴和孩子说出将来捐献遗体的事。老伴总是皱皱眉,说“又来啦。”儿女们闷头吃饭,并不响应讨论。
去年,是提出问题的第19个年头。在生日宴上,一杯烧酒落腹,白明山继续论述陈年话题,他说:“好传统都没有喽,咱们要找回来。咱们满族人原来不是这样看生死的,古时候,远的不说,就是打沙俄的时候,我的老祖儿18岁战死,兵丁们把骨灰礶送回来,全家没有哭的,一个胡同的人都来喝酒,送他光荣归天。视死如归,视死如归,说的就是这样的。清水,你一个大学生,你要继承这样的生死观,别弄得谈死色变,吓得不得了,那不是咱满族的爷们。”儿子白清水点点头,若有所思。老伴与女儿、儿媳妇分别对视了一下,说句:“吃饭不说话,这也是咱们满族的老礼儿。”
白明山笑笑,就不再说。他对第20年的生日抱有希望。这天晚上,白清水看父亲外出练武功了,他带领媳妇来到母亲的房间,白明山总是在夜里偷偷练祖先传下来的功,大约快深夜的时候,才能回来。
白清水对母亲说:“妈,咱们这么别着,也不是一回事,我怕爸憋出病来。”儿媳妇说:“妈,爸做的是对的呀,咱们没有道理别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女儿也进屋来了,女儿说:“妈,我要去美国的了,就是这件事我放心不下。妈,你还不懂吗,爸是多刚烈的人哪,他为什么要等你20年,他就是在意你呀……”
老太太没吱声,沉默了许久,把烟一掐,说:“都回屋睡觉吧……”刚说到这里,白明山“咕咚咕咚”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二
今年的3月18日,是白明山六十岁的生日。这也是白明山许给老伴期限的最后一年。他希望在这一年发生奇迹。
白明山特别清楚,儿子像他妈,性子柔软,多年来他一直想培养儿子的刚烈,像满族男人那样的刚烈,但是好像不大成功。他忽然决定,就从这件事上开始锻练儿子,给他淬火。
头一天的中午,白明山对儿子说:“清水呀,我要立遗嘱。我有一本人情往来的帐目,你好好看一下。我欠别人的,你小子你一定要替我还上,别人欠我的,一笔勾销。”白清水声音低沉地回答:“爸,我知道了。”白明山又说:“那个大事,你抽时间要帮我办一下。”白清水问:“爸,哪个大事?”白明山说:“捐遗体呀,我都叨咕二十年了。”白清水想了一下,终于咬咬牙,说:“行,爸,我安排时间就带你到区公证处。”白明山说:“明天的生日就先不要搞什么仪式了,找个好日子,你给我办六十大寿。什么时候,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好的,爸我听你的。”儿子嘴上答应,心里却不是那么舒服,头一直低着,暗暗骂自己不如老爸豁达开明。
白明山没有想到,居然儿子就这样转过了弯子,大喜过望,他说:“你真不愧是高级工程师,到底比你妈想得通透。”儿子说:“ 爸,我也知道你是对的,我就是心里过不来这个劲儿。”白明山说:“你现在不是过来了吗?”“是的,爸,我有点想通了。”白明山听到这里,偷偷瞄一眼老伴,老伴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似乎无所用心地煽着。白明山温和地说:“你看,儿子思想新,他同意了。你还犹豫什么?我这一辈子对社会没做什么,就想死了后,还能有点用场。人哪,不能白来一世。”老伴说道:“我就是不明白,活得好好的,天天研究死,死后还要割成一块一块地分给别人,这成了什么?”白明山说:“那不是也比烧成灰好多了吗?你看看人家报上说的,南京的马先生,4岁的儿子出了车祸抢救不过来,马上就不行了,为了救别人的命,他拔下了孩子的呼吸机,看看人家,我一个老头子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又是许久的沉默,老伴放下蒲扇,长叹一声,说:“嗨,你磨了我二十年了,我也是没了辙,现在儿子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清水,就陪你爸去区上公证吧。”白清水点点头,爷俩对视,一笑。
5月15日,在儿子的带领下,白明山来到了区公证处,申请办理死后遗体捐赠。公证处的同志说:“我们区40多万人,您这是头一个呀,了不起。”白明山说:“是吗?我就是喜欢了不起。”公证处的同志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白明山冲他平静地一笑。
从公证处出来,父子俩直奔医科大学。手续办完了,漂亮的女医生说:“农村人有这样的觉悟,真是想不到的。”白明山说:“农村人觉悟高的人多着呢。”女医生一看他的气宇轩昂,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诚恳地说道:“大爷,对不起。”白明山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你这个也是观念问题。 ”
这一夜,白明山睡得特踏实。他梦见一位双目失明的孩子用了他的角膜重见了光明,他的角膜正在孩子的眼睛里面欣喜地看这个世界。白明山在梦中,幸福微笑。老伴儿细看他微笑的样子,也笑了,然后,悄悄拉起他的手,生怕他跑了。
三天以后,白明山拿到了证书。翻开红皮封面,只见上面写道,白明山同志:自愿将遗体与器官无偿捐献祖国医学教育与研究事业,为表示感谢您的无私贡献精神,特发此证。
白明山高兴极了,他对儿子说:“我今天不下地了,给自己放假一天。我存了一瓶二十年前的五粮液,我就等着这一天,晚上,咱爷俩喝了。”海量大的他,当天晚上喝了8两白酒。他对儿子说:“你就是个孝顺的小子,爸很知足。顺就是孝,你圆了爸爸我20年的梦想。”白清水说:“爸,我这还算孝?白白20多年,我让您苦等啊。我这是不孝。”说到这里,儿子眼圈儿红了。儿子媳妇见状,马上给爷俩倒满酒杯。白明山说“小子,别哭,你们知识分子哪一点都好,就是爱哭。”那边做母亲的把手掌放在儿子的后背上。
忽尔,白明山放下了酒杯,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你还要孝顺我一次。就是提前举办葬礼,在活着的时候,让我能看到。按科学上的要求,我死后一小时内必须送到医科大学。这样的话,你们就没机会给我办葬礼了。提前给爸办一下,也省得我真死的时候,大伙伤心。也可以让乡亲们知道一下捐献遗体的重要性,替科学好好宣传一下。”白清水说:“好吧,我办,就当是六十大寿了。时间就定在6月16日那天,六六大顺。还是父亲节,正好。”白明山高兴地说:“好儿子。”说罢,又干了一杯。
老伴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你们爷俩都是精神病啊!”白明山笑着说:“你慢慢会懂的。”老伴说:“儿子同意了,女儿也不一定。”白明山说:“那你这就给女儿打电话。”电话接通了,女儿说:“妈,您就同意了吧,只要我爸高兴。我在这边,老是不放心这事,生怕你把我爸憋出病来。”老伴说:“我明白了,你们这是串通好了来对付我呀。”白明山说:“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串联,是孩子们思想新哪。”老伴摇摇头,两朵泪花开在眼角,无奈地说:“全镇的人会怎么看咱们?十里八村的人会怎么看?”白明山笑笑说:“怎么看?高看呗!”
三
那日子说近,也就真的临近了,父子俩开始设计葬礼。
白明山对儿子说:“一切都要和真的一样,除了我没死以外,其它的都是真的,要设灵堂,要烧纸,要请鼓乐班子。你姐在国外她不能回来,你要和你媳妇给我下跪磕头,出殡的时候,小顺儿还给我打灵幡。还要放哀乐。”说到这里,白明山摸摸7岁的孙子的头问:“小顺儿,你害怕吗?”小顺儿仰起小脸,说:“爷,我不怕!”白明山一双大手把孩子搂在怀里,说:“看看,看看,这才是我孙子。”白清水听了,头皮一紧一紧的。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许久,他问道:“还放哀乐?”“放,死人嘛,怎么能不放哀乐?”“可是,爸,那天是父亲节,是您的六十大寿,放哀乐太不吉利了。”白明山说:“小年轻的,你怕什么?你还是男孩子呢。白事情当红事情办。我要让人们知道,捐献遗体光荣,同时,也要人们知道,死并不可怕,死就是归去了,就是出远门。”白清水听了,觉得爸爸讲得有理。忽尔,他又问:“那,都通知哪些人呢?”白明山说:“直系亲属,就当是我请大家喝顿酒。至于乡亲们,他们进了院,你就招待,别心疼钱。”“好吧……”儿子答应了一声,操办去了。
6月13日上午,榆林村正在地里除草的刘大顺接到白明山的电话。
“大顺,我是你姐夫,再过三天就是16号,那天我就死了,那天,你们两口子要来给我烧纸磕头。别光知道喝我的酒,不知道孝顺。”刘大顺一愣,继尔哈哈大笑,说:“姐夫,没有你这么闹笑话呀,这死的事也是随便说的?再说,你说死就死呀,别逗我了,世上哪有这么死的?”白明山说:“你知道的,我叨咕了二十年的捐献遗体的事,现在手续成功了,我让你外甥给我提前办丧事,要不然我有一天真死了,你就看不着了。16号那天你来就知道了,不信,你给你姐和你外甥打电话。”刘大顺放下锄头,就给表姐挂电话,果然是真的。坐在屋里,刘大顺和老婆互相呆看着,舌头伸得老长,半晌,刘大顺才说:“姐夫太能作了,我敢说,全长白山地区也没有几个他这样的,还六十大寿与葬礼一起办。他啥也不怕呀。”
镇上,消息像疾风一样飞跑。
榆林堡一带沸腾了,村民们热议着,并期待着三天后一个旷世的传奇发生。
6月16日,古老的榆林堡镇由沸腾升级为震撼。清晨,横平竖直的街道被阳光照耀,袅袅升起水雾,这个著名的清代小镇,正在呈现出一片宁静,是梦醒时分的那种感觉。
在榆林堡镇北街的东大院里,天一亮,人们就看见一个巨大的灵堂,上方写着“美德永存”鞭炮声、锁呐声、哀乐声,还有哭声,连成了一片。
今天的太阳,比哪一天的都明亮,都艳红。在白明山看来。望着大地东边,那一轮悬浮的又明亮又鲜红的圆蛋,他的心里顿生蜜意。窗外,传来了儿孙弟女们的哭十八场,探头一望,他们一律披麻戴孝,跪在那里,那个他还没有睡进去的大红漆的棺材面前,全心全意地哭。
他幸福地笑了。他终于死了,他终于把自己设计死了。20年前的宏伟蓝图,在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变成了现实。他高高兴兴地走进了灵堂。是的,“死者”白明山活灵活现地端坐在了灵堂的里面。
葬礼按照白明山的要求,上香、烧纸、磕头一样不少。
白明山的老伴坐在窗台前,看楼下的这一切,心情特别复杂。她问儿子,“清水呀,你说妈哭还是不哭?哭吧,他活着呢,不哭吧,他办了丧事……”清水说:“妈,我也拿不好这个主意……”几番犹豫之后,老人下了楼,给白明山磕了三个头,心里磕得麻,磕完,又匆匆上了楼,把门关得严严的,她不想见任何人。
白清水给父亲磕第一个头时,突然,站起来,抱住白明山,“爸,咱不做了行不?”白明山坚定地说道:“继续!”白清水听了这话,真就哭了了起来,见他这样哭,媳妇也就放声大哭起来。白明山的小孙子学着爸爸妈妈的样子,跪在灵前哭。
“老白去世了。”“噩耗”从榆林堡传出去,传到了沙河站、达连屯、四方台、英窝,村民们纷纷赶来吊唁。白明山和儿子白清水,原先只准备十桌的酒席,只是为了招待直系亲属。可是,乡民们听说“老白去世了”,都要来看看。大家想起他洪水中救人的故事,想起他照顾孤寡老人的故事,想起他拦惊马救人的故事,想起他大义灭亲的故事……
于是,白清水临时又增加了20桌。他悄悄对爸爸说:“没想到你人缘这么好,不告诉,大家也来。”白明山声色不动地说:“你好好招待他们,不许亏待一个人。”
人们走到灵堂前,这时白明山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向众人拱手作揖,“感谢呀,感谢大家给我的丧事捧场。多谢。”儿子白清水赶紧给大家解释,人们惊讶良久,这才弄明白真相。“这样啊!这样啊!”人们感叹老白的怪异,可看到老白的儿子和媳妇、孙子跪在他的“遗像”前磕头,也还是都纷纷跪下,按照老规矩磕头。包括白明山的长辈,死者为大,也都纷纷下跪,给他磕头。
侄子大肥进院就跪倒,说:“七叔,您老是大义的人哪,我给您磕三个头,您当年教训得对,我几十年来,一直好好的,再没犯法。七叔,我希望你健康长寿,好好活着,时时教训我们晚辈。”白明山含笑向他挥手致意,同时,举杯和大家一一相撞。
大肥问:“七叔,您今天是高兴,还是……”白明山听了这话,干了杯中酒,爽朗大笑道:“当然是高兴呀。我做完了捐赠遗体的公证,过了六十大寿,同时,我也办了葬礼,我的事都齐了。”大肥又问:“可是,你,你可是连坟头也没有了呀,能行吗?到了那边,祖宗要问你,你怎么说?”白明山答道:“我上了光荣榜,我还要坟头做什么?有一天我到了那边,我就对祖宗说,我其实没全死,我的有些器官还活在别人的身上啊,哈哈哈……”人们,被他的话雷得一阵又一阵发愣。
哀乐低回,哭声阵阵。白明山频频举杯,谈笑风生。他看每一位亲朋都很亲切,看他的表情像是若无其事,可是,越是喝到最后,越是泪眼潮湿。恍惚之中,似乎觉得自己真的要离开了,这样,他就又喝得更多些。
天黑了下来,终于,前来吊唁的人们散去了,白明山喝得满面红光,他走回了屋子。
见老伴偷偷擦泪,他笑道:“没事的,我再陪你十年,放心吧。”老伴说:“我不,我要你陪我到永远,到时候,我和你一起走。”白明山拉着老伴的手说:“咱不哭,我答应你。”
白天“死”的阵势毕竟庞大了一些。这一夜,白明山没有睡好,朦胧中,他反复问自己:“我真的死了吗?明天早上再铲两亩地试试。我还不信了呢我,说死就死呀。”这样想着,他又眯了一会儿。
17日清晨,出殡。
眼看着为自己出殡的队伍走远了,白明山的一颗心踏实了。他拿起立在墙角的锄头,直奔田间。小舅子刘大顺跟在后面,边走边笑问:“姐夫,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能铲地?”白明山假装生气地说:“你小子是盼我早死?”刘大顺说:“我盼?你这大张旗鼓地发送,是你自己盼呢。”白明山说:“我估计我最少还能活十年,也不能太多活了,过了八十岁,器官就不能用了呀。”刘大顺说:“别介,你可别死,你死了,没有人请我喝酒。”
白明山大笑道:“哈哈哈,你小子,就知道喝,你呀铲地吧你。”刘大顺嘻嘻地笑,就去低头铲地。
晨光穿过树丛,照在白明山的脸上,黑红黑红的。
作者关捷:沈阳日报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理事。一级作家。著有长篇报告文学《人民艺术家李默然》获第八届辽宁文学奖;长篇报告文学《铁血军魂—180师在朝鲜》获第九届辽宁文学奖;长篇报告文学《日本,你必须还我天道》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长篇历史小说《顺治迁都》,与阿里影业签约拍摄电视连续剧。新华社、《光明日报》丶《中国青年报》丶《读者》杂志重点报道的新闻人物。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主讲嘉宾。